刑部大牢那股味儿,钻进鼻子就赖着不走。湿乎乎的烂木头沤了百八十年,
再混上厚厚一层渗进砖缝里、永远洗不干净的血腥气,熏得人脑仁子一抽一抽地疼。
谈梧提着个半旧的竹篮子,步子稳稳当当,倒像是拎着菜赶早集。
篮子里头躺着一把细长的小刀,刃口磨得雪亮,还有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白棉布。
她今天不是来伺候死人的,是来“验”个活人——她顶头上司,刑部侍郎崔峻。“崔大人,
”谈梧停在栅栏外头,声音不高,平平淡淡,
可隔壁刚被拖出去审完一轮、瘫在草堆里喘气的犯人,愣是给吓得一哆嗦,蜷得更紧了。
崔峻坐在最里头角落的草席上,背脊挺得跟刀劈斧砍过的石碑一样,又冷又硬。他抬起眼皮,
那眼神扫过来,跟冰锥子似的,能把人活活钉在当场。谈梧眼皮都没多眨一下。
死人的眼睛她看多了,空洞洞的,反倒干净。活人?哼,十个有九个半嘴里跑的都是瞎话。
“谈仵作,”崔峻开口,那声音像是生锈的铁片刮过冻透了的冰面,又冷又涩,
“你爹的案子,不归我审。”“可我归您管。”谈梧往前一步,
竹篮子“哐当”一声抵在粗木栅栏上,震起一层浮灰,“这是今早刚送来的尸单,
城西枯井里捞出来的。女的,颈骨断了,舌骨好好的。蹊跷。您要不管,我只好往上头递话,
找能管的人。”她话说得清楚,意思更清楚——您不管,我就捅破天。崔峻盯着她,
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嘴角忽然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笑短促得很,
像是数九寒冬里雪地上猛地冒出一朵墨黑的花,看得人后脊梁骨发凉。“你胆子不小。
”他声音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是夸是骂。“胆子小?”谈梧扯了扯嘴角,毫不示弱,
“胆子小,早八百年就被这京城里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淹死了,骨头渣子都捞不着。
”崔峻动了。他撑着草席站起身,拴在脚踝上的铁链哗啦一阵刺耳的响动。
他一步步走近栅栏,距离近得谈梧能看清他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也能看清自己睫毛上沾着的、停尸房里带出来的那点灰。那灰像是活人身上沾的死气。
“明日卯时,刑部后巷,”他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带着分量,“别带刀。”说完,
也不等谈梧应声,直接转身走回他那片草席,重新坐下。那背影清瘦,
却像一柄刚出了鞘、寒气逼人的剑,锋芒隐在鞘里,可谁碰谁死。谈梧撇撇嘴,
把竹篮子往怀里一搂,转身就走,嘴里嘀咕着,声音不高不低,
刚好能让里头那位听见:“成,听您的。不带刀,带脑子就行。”***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透着一层灰青。崔峻果然在刑部后巷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底下站着。他换了身常穿的深青官袍,
束着腰,身形挺拔。手里捏着个油纸包,热乎气儿还在往外冒。谈梧走近,
一股子肉香味直往鼻子里钻。“贿赂?”她眉毛一挑,故意问。“早饭。”崔峻眼皮都没抬,
顺手就把油纸包塞她手里,“吃完去城西。那女尸的指甲缝里,有点东西。”谈梧也不客气,
接过来,油纸一剥开,白白胖胖的大肉包子。她张嘴就是一大口,肉馅滚烫,咸香油润,
烫得她“嘶嘶”地直吸凉气。“崔大人,”她一边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说,“您这路数,
是先给个甜枣,回头再抡大棒子?”崔峻瞥了她一眼,转身就往巷子外走,
丢下一句:“兵你个头。跟上。”城西那口枯井边,早就被人围得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
全是看热闹的。谈梧仗着跟在崔峻后头,勉强挤了进去。尸体已经捞出来了,盖着块白麻布,
摆在井沿旁边的空地上。她蹲下身,麻利地掀开白布一角。女尸的脸被井水泡得发胀,
白得吓人,五官都有些走样,但还能看出生前是个清秀模样。
谈梧小心地掰开女尸僵硬的右手,凑近了仔细看那乌青发黑的指甲缝。果然。指甲缝深处,
嵌着一点极其细微的暗红色东西,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干涸的血痂。“不是血。
”谈梧低声说,从袖袋里掏出那块随身带着的白棉布,用指甲尖小心翼翼地刮下那点暗红,
凑到鼻尖底下,深深嗅了一下。一股子微苦又带着点矿石气的味道。“是朱砂。
掺了点……松脂。”崔峻不知何时也蹲在了她旁边,两人肩膀挨得很近。
谈梧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味儿,混着清晨露水的凉气。“朱砂画符,松脂封魂。
”崔峻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谈梧能听见,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意,“这案子,
怕是有人不想让死人开口,冲着活人来的。”谈梧侧过头,
近距离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哟,崔大人,您还懂这些神神叨叨的道家门道?
”“我不懂符咒,”崔峻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女尸肿胀的脸上,
“我只懂人心里头那点见不得光的鬼蜮伎俩。人死了,有人怕她‘说’出不该说的东西。
”他站起身,拍了拍袍角沾的灰土,“身份查到了。城东‘锦绣坊’的绣娘,叫阿绣。
三个月前报的失踪。”谈梧把那点沾了朱砂松脂的白棉布仔细包好,塞回袖袋深处,
也跟着站起来:“三个月?泡在井里,尸身不烂不臭?那井里连条吃肉的鱼都没有?
糊弄鬼呢?”“所以,”崔峻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得查。你怕不怕?
”谈梧拍了拍手上的灰,动作干脆利落:“怕?我怕的是真凶逍遥法外,
那真相被埋得比这井底的石头还深!走,锦绣坊!”***回刑部的路不算近。
崔峻人高腿长,步子迈得大,谈梧得紧倒腾两步才能勉强跟上。穿过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时,
她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崔大人。”崔峻脚步没停,也没回头,
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您为什么帮我?”谈梧紧走两步,与他并肩,
侧头看着他线条冷硬的侧脸,“我爹的案子,还有这个阿绣的案子。您知道的,
我身上背着‘罪臣之女’的名头,沾上我,对您没半点好处。
”崔峻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没有看她,
目光落在前方青灰色的石板路上,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滚出来,
沉甸甸的:“你爹的案子卷宗,我看过。不止一遍。漏洞多得像筛子。”谈梧的心猛地一跳,
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呼吸都窒了一下:“那您当年……怎么不……”“当年?
”崔峻终于侧过脸,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眼神里透着一丝自嘲和冰冷的无奈,
“当年我不过是个刚入刑部、人微言轻的七品小官。说的话,屁都不是,没人会听。
”他重新看向前方,声音低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现在……至少我能让你说话的时候,有人必须竖起耳朵听。”谈梧整个人僵在原地。
初升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巷子,落在崔峻挺拔的背上,也落在谈梧骤然模糊的视线里。
她忽然不管不顾地伸出手,一把拽住了崔峻深青官袍的宽大袖子。布料入手冰凉挺括。
“崔峻!”她声音有点发哽,却异常用力,像是要把每个字都刻进他骨头里,“你这话,
我谈梧记一辈子!”崔峻被迫停下脚步,垂眸看她。清晨微凉的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
细碎的金光跳跃。他忽然抬起手,动作有些生涩,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轻轻拂开了谈梧鬓边被风吹乱、沾了枯井尘土的一缕碎发,将它们别到她小巧的耳后。
他的指尖干燥微凉,在触碰到她温热耳垂的瞬间,谈梧浑身像过电似的一颤,
差点原地跳起来,耳朵根子“腾”地一下烧着了。“别多想,”崔峻飞快地收回手,
插回袖中,目光也迅速移开,望向别处,声音是一贯的平淡无波,只是语速似乎快了一丝,
“头发挡着眼了。”谈梧愣愣地抬手摸了摸自己还在发烫的耳朵,盯着他故作镇定的侧脸,
小声嘟囔,像是对着空气抱怨:“挡的是眼,
又没挡着心……”***案子查得比谈梧预想的要快。那个“锦绣坊”的老板,姓胡,
脑满肠肥,一双眼睛浑浊发黄,看人时总带着股粘腻劲儿。三个多月前,
他对新来的绣娘阿绣起了歹心。阿绣性子烈,拼死不从,挣扎撕打间,被那胡老板狠狠推搡,
失足摔进了后院那口早就废弃的枯井里。胡老板眼见人摔下去没了声息,吓得魂飞魄散。
怕吃人命官司,也怕断了财路,他连夜花重金找了个半吊子野道士。那道士装神弄鬼,
说什么井底阴气重,怨魂不散会索命,得“封魂”。于是就用朱砂画了符,
又用松脂封了井口,想着能瞒天过海,把这事儿永远捂死在井底。没成想,
一场大雨冲开了井口松脂的缝隙,尸体终究浮了上来。证据确凿,
胡老板和那野道士被下了大狱。案子结了,卷宗归档。那天下午,
崔峻差人在刑部后头那个荒了许久的小院里支了张小桌,摆了一壶酒,两个粗瓷杯子。
谈梧踩着点儿过去时,崔峻正往杯子里倒酒。清冽的酒液注入杯中,
带着一股淡淡的梨花香气。“庆功?”谈梧撩起衣摆,在他对面坐下。
崔峻把倒满的一杯推到她面前,酒液微晃:“道歉。”谈梧看着那杯酒,没动。
她伸手直接拿过崔峻手边的酒壶,拔开塞子,对着壶嘴仰头就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烧得她胸口一热,有几滴顺着她线条利落的下巴滚落,
洇湿了衣领一小片深色。“崔峻,”她放下酒壶,用手背用力抹了把嘴边的酒渍,
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我爹的案子,得翻!但这翻案,不是为了你跟我道歉,
更不是为了你心里头舒坦。是为了我爹!他清清白白一辈子,不能背着污名躺在地底下!
”崔峻看着她被酒气熏得微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燃烧的执拗和痛楚。他忽然伸出手,
动作快得让谈梧来不及反应。微带薄茧的拇指指腹,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力道,
轻轻擦过她唇角残留的一点湿痕。那触感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又烫得惊人。“谈梧,
”他开口,嗓音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你……恨我吗?”他的目光沉沉地锁着她,
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痛楚,还有一种深藏的、难以言说的疲惫。
谈梧迎着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半晌,她嘴角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里有苦涩,有释然,
更有一股子豁出去的敞亮:“恨你?我恨你做什么?当年那把砍向我爹的刀,
不是你举起来的。你又不是刽子手。”她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带着点警告的意味:“不过,崔峻,你给我听好了。你要是再敢像闷葫芦似的,
把什么事都一个人扛着,憋在心里头,自己跟自己较劲……那我可就真恨你了!恨你一辈子!
”崔峻没说话。小院里只有风吹过荒草的细微声响。他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然后,他慢慢抬起手,指尖带着试探,轻轻地、轻轻地碰了碰谈梧搁在粗糙桌面上的手背。
谈梧的手指蜷了一下,却没有躲开。崔峻的指尖顿了顿,随即张开手掌,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覆上了她的手背,然后缓缓地、坚定地穿过她的指缝,
与她十指紧紧相扣。他的掌心宽厚,带着常年握刀笔留下的薄茧,有些粗糙,却异常温暖,
紧紧地包裹住她微凉的手指。谈梧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
她没有抽回手,反而微微用力,回握住了他。指尖相缠,掌心的温度交融,
像两股冰冷的溪流终于汇合。“崔峻,”她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飘,轻得像耳语,
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我爹以前老说,仵作的手,摸的是死人的骨头,可探的,
是活人的心。”她抬起眼,直直地望进他深潭般的眸子里,“你摸摸我的……看看这颗心,
还热不热?”崔峻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没有丝毫犹豫,
反手更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那力道大得几乎让她感到一丝疼痛。他的掌心紧贴着她的掌心,
源源不断的热度传递过来,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也烫得她心尖发颤。“热的。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确定,目光牢牢锁住她,“比我的……还热。
”***翻案的路,比破阿绣的案子难了百倍不止。谈父当年被扣的罪名是收受巨额贿赂,
私纵死囚,铁证如山,判的是斩立决,连秋后都等不及。卷宗里那份最要命的“铁证”,
是一封密信,据说是谈父亲笔所写,收受赃款、允诺放人的内容写得清清楚楚,
连笔迹模仿得都惟妙惟肖,几乎能以假乱真。当年谈父自己对着那封信,都差点认了,
只觉得天旋地转,百口莫辩。谈梧和崔峻一头扎进了故纸堆和京城的大街小巷。
他们拿着谈父生前留下的几封家书手稿,跑遍了京城大大小小的书斋、代写书信的摊子,
甚至追查当年可能经手过相关文书的旧吏。整整半个月,鞋底都快磨穿了,
嘴皮子也磨薄了几层,却如同大海捞针。就在两人都有些焦头烂额之际,
崔峻手下一个做事极为精细的老书吏,在整理库房积年旧档时,
无意间翻到一份十年前的考绩文书,上面提到了一个叫“柳文清”的落魄书生,
曾在刑部做过一段时间的临时抄录吏,一手字写得极漂亮,后来因酗酒误事被开革了。
老书吏隐约记得,这柳文清似乎还接过些私活,帮人誊抄书信、模仿笔迹。
这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谈梧和崔峻立刻按着那考绩文书上模糊的旧地址,
一路打听着找了过去。那地方在京城最偏僻的南城根儿下,窄巷深深,污水横流。几经周折,
终于在一间破败漏风的私塾里,找到了当年的落魄书生柳文清。柳文清已近花甲,
头发花白了大半,背也佝偻了,但眼神还算清明。他正带着十几个面黄肌瘦的小萝卜头,
拖着长腔念《三字经》。
看到穿着官袍、气势迫人的崔峻和一身利落劲装、眼神锐利的谈梧进来,
老头儿明显吓了一跳,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崔峻开门见山,亮明身份和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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