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景娅
一
真正见识到寒冷的锐不可当，是那年在金佛山海拔近2000米的北坡山岭上。行走于旷野里，似乎用尽人类可想象出的任何保暖衣裤来保暖，甚至把身躯都更换成钢铁材质，仍会在雪风刮过来时，有种濒临死亡般的绝望。
那些似乎在捏着嗓子尖叫的风，让你可以看见它们已被撕碎成一条条闪着光的发光体，蛇一般在你的肌肤、脊柱、神经来回穿梭。你被寒冷咬住了喉咙！
南川区金佛山景区白雪皑皑。（资料图片）通讯员 胡波 摄
那个时候才明白，金佛山不是拿来与你嬉皮笑脸的，它很庄严。
有时这种庄严会变成肃穆和冷峻，尤其是凛冬之季，雪雾和摧枯拉朽的风会让整座山变得异常简约、侘寂，也会让它变得硬朗、纯粹、少言寡语。
它砰砰关上一扇扇通向它心脏的门，蹲在门后边你摸不到的地方与你对峙，神情是大人物那样的傲慢。
但那只是你半秒钟的感受——以为那傲慢是毫无道理的。却会在凝视它众多戴着洁白王冠山峰的三秒钟内，就自动摘下眼里偏颇的翳障，看清自己：那个在大山面前耸耸肩、摊摊手作潇洒状的小孩多么幼稚与愚蠢！以为走过几条路，钻过一些洞，把玩过一些花花草草就算走进了金佛山，读懂了它的内心。便可洋洋洒洒为其铺就文章……
你啊，太纤细。有些山需要终身去行走，去研读，犹如终身修行。
二
很感谢古人创造了行山这种行为。行山与爬山有着截然的不同，是两种对待山的态度。
爬山的目的性很强，带着对山强烈的征服欲与消费欲。而行山只是在山的身体里漫步，东逛逛西看看，把山当作故交、亲人、爱人去相逢、体察与欣赏，是关于爱和美的旅程。
而行山能到达的最高境界就是接近对事物的豁然明了：哦，看山还是山，但人已不是那个人；山在山之上，仿佛坚固，却又脆弱；貌似恒定，往往又瞬息万变。
追究许多山的原生家庭，竟皆与海洋、湖泊有关。
“如今高耸入云的金佛山在约6亿到2.7亿年前的古生代时期还是一片温暖的浅海。在距今约1.8亿年前的三叠纪末期从海底升起成为了陆地，随后发生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又将这一地区大幅抬升，并开始新一轮的剥蚀、侵蚀和溶蚀作用。”就这样，金佛山变成了中国南方最典型、最著名的“喀斯特先生”。
游客在南川区金佛山景区冰瀑前打卡游玩。通讯员 罗川 摄
它的成长史如同一通哪吒闹海，充满着叛逆、反抗和变革的情绪。仿佛，一番沧海桑田的操作，就是为了打破静水深流的平衡，放弃得过且过的舒适区，而以山不断咔嗞咔嗞的生长，地质轰隆隆的变化，自己体型日益地嵬巍庞大来让这个地球、这个世界变得更为复杂、丰富，变得不可预测却可以与之相依为命……
三
每一次在金佛山都觉得身心恍惚，被最清新的空气灌醉了似的。唯在深夜醒来，陡感神清气爽，身轻如燕。
会看到月光照耀下的石崖像硕大无朋的反光板，让亮晃晃的光扑向森林，去控制那里不断弥漫的阴影，树梢上拥有了令人愉悦的钴蓝色调。而最让人吃惊的还是，此刻的石崖并不是白天看上去的昂首挺胸，而是在低眉浅笑，一种长者的模样，似乎在说：来，我们做一次成人式的交谈吧，就从冬天开始……
冬天的金佛山像谁的大手起落，按下了停止键与删除键。一阵去繁就简之后，万物似乎都因雪的庇护荣归故里，躺平，做梦，等待……
这会是大自然充满善意的季节，应该相信它，包括相信春天的唾手可得？
春天，我曾为金佛山一棵站在悬崖边的杜鹃树百感交集。
犹如在芸芸众生间瞧见让我脸红心跳的面孔，借着大雾飘过去的刹那，它美艳逆天的形象忽然就撞进我的眼帘，海盗偷袭般的决绝。
南川区金佛山东麓，壮观的云瀑如梦如幻。特约摄影 瞿明斌
它与我素日理解的杜鹃区别很大，花朵是团团簇簇的，粉色挤着粉色，仿若凌空而舞的绣球。
别人告诉我，它叫“阔柄杜鹃”，每朵花的花冠呈漏斗形状，一手可握。但好几朵挤在一起，就挤出了规模、效果、奔流不息。它这类的珍稀杜鹃也算是金佛山花界的天后，美艳不必说，更在于动辄便有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的树龄。
我目瞪口呆地听着它的神话，发现在我的眼眶里它不断在疯长，不可思议地顶天立地。
它用自己具有迷惑性的紫粉色故意来模糊所谓动植物之间的界限，似乎在告诉人们花朵也可以变成参天大树，甚至是凶猛的兽。
你可以尊它为神，也可当它为妖；可以感叹它的老当益壮，更应惊讶它的青春不老。
我还发现，即使在春日里，它其实也很难得到阳光的顾惜，倒是一场场大雾总像噩梦似的挂在它命运的树枝。不敢想象还有些什么在困扰它、袭击它，试图摧毁它，大自然的狡黠与狠心总令人猝不及防。何况，它竟把自己置于如此危险、无依无靠的悬崖边，一阵狂风来就有可能把它连根拔起，扔下山崖。
而丝毫无法移动，没有避险能力的它是怎么在捱过所有痛不欲生的日子、危如累卵的时刻？
有位植物学家曾给我说：花朵长得这么漂亮并不是为了来取悦人类，因为它们往往比人类更先到达这个地球。它们让自己很美只是为了在大自然那里拿到更多的生存机会。它们在向美的进化中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不懈地努力、吃苦、忍耐与变革都是我们人类无法想象的。
夏天，金佛山仿佛才真正苏醒过来，因为已拥有大把奢侈的阳光可以利箭似地去刺破山峦沟壑的每一寸肌肤，唤起它们的血性，挑逗出它们的荷尔蒙。
你完全可以看到这里的动植物在怎样挤破头、不要脸地你争我抢：为了接近一点阳光，更好地完成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它们可以背信弃义，血腥厮杀，鱼死网破。
但也可以忍辱负重，吃尽苦头——石林参差、溶洞密布的金佛山也是众多喀斯特特有动物的栖息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溶洞地下河中，生活着全身几乎透明，约有半个手掌大的红点齿蟾的蝌蚪。红点齿蟾不仅是我国的特有物种，而且还是目前世界上已知的唯一一种蝌蚪在溶洞中生活的蛙类。
这段带着学术气息的文字却让我浮想联翩，感怀不已：半个手掌大的一种小动物，它们短促的一生注定被黑暗困囿。黑暗是它们大雨滂沱时潮水般诞生的狂欢节，又是此后脆弱生存空间的天与地，清晨与暮时，婚床与坟茔。然而，它们从不抑郁，总是兴致勃勃地游戏水花，兢兢业业地将卵涂抹于砂砾石缝，将自己的基因赠予这貌似虚无的黑。
好在黑暗并没有辜负它们，到现在，《中国生物多样性红色名单》中它们都还只算“近危”物种，没被列入濒危。这除了靠自然偶尔的仁慈，现代人有意识的保护，也在于它们一直都活得那样据理力争，大无畏。黑暗让它们的时光暗无天日，它们却让自己全身透明，成为闪烁的光去宽慰黑暗——“我已完成从我到黎明的一跃。我已留下我的身体在光的旁边。我已歌唱诞生者的哀伤。”“在黑夜的另一头，爱情是可能的——带我去吧——带我到甜甜的蜜汁中。”……怎么觉得阿根廷女诗人皮扎尼克这些深情诗，就是隔着时空、隔着物种为这些全身透明的小动物写的。
而另一位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万物静谧如谜”，又完全是她左手递给金佛山“流苏盆距兰”的诗歌。
这个名字有点啰嗦的植物2010年才向全世界亮明自己的身份，其头冠下的注解又令人喜忧参半：它也是金佛山的特有物种。根据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红色名录的评选标准，又是处于极度濒危的状态。
不知那位叫易思荣的植物学家从金佛山“后河”深谷带回“流苏盆距兰”植株，看到其花蕾绽放时，会不会像老父亲那样为女儿的风华绝代而喜不自胜。
它“1厘米的花径上有黄色的萼片，花瓣上缀满了紫色斑点，唇瓣边缘还有较短的流苏状突起”……它绝对是可以随着响板跳弗朗明戈舞的神秘少女。这1厘米的舞娘，小得多么可怜，却是壮阔的色彩搭配大师。它在虫鸣风起的草丛间提臀送胯，手臂婉转，谁会是它舞场目不转睛的观众，或者，那里只是一片空荡荡……
孤独是伟大的，包括濒危前那种亭亭玉立的孤独。
而这种勇敢的寂寞才让金佛山的植物种数极为丰富，原产的种子植物便有4768种：“金佛山面积约占全国的万分之一，其种子植物种数竟占到全国的约六分之一。这不仅在全国范围难以找到能出其右者，就是在全世界，这般丰富的植物多样性都是罕见的。”
动物同样不会错过这神灵之地：“东洋界和古北界这一南一北两大动物区系交汇于此”，隆重地会面，默默地安家落户，力争上游地生生不息。
于是，一份份的孤独却得到造物主极大的尊重与疼惜，它把它们镶拼在一起，便成为疆域浩荡的自然王国。
2006年7月金佛山入选首批国家自然遗产，这个名号比起它是国家5A级旅游景区，对于我们这些所谓的高级动物更为重要——因为金佛山无时无刻不在教授着生命课，教授我们如何对生存拥有坚定又本能的信仰和激情，不要自作聪明地对造物主指手画脚。更不要动辄就抑郁和放弃；教授我们别装虚妄的高级，多少保留一点动物的天真与血性！
四
九月，我们会沿着哪些路在金佛山行山？采方竹笋的笋农踩出的一行行脚窝子，山歌起伏的密林小道，还是那小心翼翼走过山崖、峡谷、湖泊、森林、瀑布的178环线？
在霜风还没扺达前，秋天都是靠得住的怀抱，让我们吸它热乎乎的乳汁。
178环线不仅是条旅游公路、运输公路，还可举办半程马拉松赛，新能源汽车环金佛山178定向赛……
南川区金佛山，环山公路两边的彩林美不胜收。记者 李雨恒 摄
178环线根本就是无限的诱惑：你可像回到老巢一样在山王坪杉树林间露营，让阳光和冷雨擅闯你的梦境；可在滑翔伞上做苍鹰从大湖上掠过，在崖岩做壁虎任性地“飞拉达”；或干脆做一条身姿矫健、肌肉发达的赤尾子穿行于湍急的河流中，左突右冲，浑身被浪花浇得透湿，包括大脑，直到灵魂都漂出天际……
当我们干完这些事，会发现自己成为神采奕奕的人类：掺杂着大自然气味和汗水的笑容是情不自禁的。举手投足间，像风一样敢作敢为。我们被大自然重新打开了身心的秘密世界，向左走有芬芳的自由，向右走有月亮那样橙黄的爱……
秋天是时间赐予金佛山的最古老盛典。它不仅催促着人们抓紧采笋，动物赶快为过冬备好粮草，更会一遍遍地提醒严酷的生命马拉松将要开始。
笋农烧得通红的柴火灶上，一锅沸沸煮开的方竹笋冲得我眼泪直冒……大山就这样被浓缩成玉色的精华由着水重新去解构、酝酿，散发出一种充满战斗性又迷人的酒气，去配这座山不可驯服的狷野。我听到赛场发令枪砰地响起——
辗转春回。又听到一个声音对我说，坐下吧，慢慢去等那些春天的返回者，同时缅怀那些留在冬天的殉道者——它们一起捍卫了这座山的尊严。